Tria聿涯

混邪纯爱战士

 

【克中心】故地重游

Summary:

末日已过,重建后的港口小镇迎来了一位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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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是一座平平无奇的港口小镇。它没有迪西海岸的美食,也没有拜亚姆的风情美人,更没有什么值得贪婪的商人倒卖的奇珍异宝,因而几乎没什么特色。偶有几个水手在途经小镇时谈起,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信息。

 

“这儿?这镇子叫乌托邦……曾经有个开旅店的老板娘很漂亮,但有好些年没见过她了……”被海上烈日晒得黝黑的水手挤眉弄眼,其他人顺势聊起上次停靠在拜亚姆时的“红剧场”见闻,气氛顿时火热起来。

 

在水手们的哄笑和装卸工的忙碌中,一位旅人无声无息地下了船,消失在码头后的街巷中。

 

 

 

相比起在第六纪元飞速繁华起来的城市,乌托邦的时间简直像凝固了一样。这里没有新纪元发展起来的那些电器,路旁竖着的是古老的路灯杆而非电线杆。石砖砌成的小路在巷道中蜿蜒,一路通向小镇最中间的市政广场,以及广场上的教堂。

 

旅人沉默地行走在路上,身上披着黑色的长斗篷,宽大的兜帽投下阴影,遮蔽了面容。这身装扮在六月末正午的乌托邦简直称得上是特立独行,但来往的居民视之如常,竟没有一个人对此加以关注。

 

“鸢尾花”旅馆仍在营业,旅人停下脚步,看着那块从上个纪元起就没有变过的招牌。黑发黑眼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小说,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口还有一位客人。有人在楼上喊卡米拉太太续热水,老板娘翻了个白眼,随手把书倒扣在桌面上,起身离开了旅人的视线。

 

旅人在店门口驻足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正门紧闭的“红靴子”旅馆,继续向前走去。

 

镇中心小小的市政广场上聚集了一群孩子,被孩子们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魔术师装扮的男人,他左手轻巧地端着一只帽子,右手从帽子里拿出一束鲜花;把鲜花分给孩子们后,魔术师又从帽子里变出了一盘小蛋糕。每拿出一样新东西,孩子们都会配合地发出“哇——”“喔——”的惊叹。惊叹声在魔术师从帽子里拎出一只活生生的兔子时达到了最高,灰褐色的兔子在魔术师周围绕了两圈,柔软的皮毛擦过孩子们的小腿,引来孩子们的招呼与抚摸。

 

直到每一个孩子都装了满兜的糖果,魔术师才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在孩子们的告别中,他夸张地鞠了一躬,用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左手把帽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扣在自己的头上,接着消失在了原地。

 

旅人在广场边缘远远地看着这场表演,平淡地目睹了魔术师突然消失——当然也就对魔术师突然出现在眼前毫不意外。和魔术师同时出现的还有那只兔子,它不知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炮弹般地撞到旅人脚下——仿佛水融进水里一般,兔子在旅人的斗篷下消失了。

 

魔术师热情地张开了双臂,又在旅人的漠然中收了回去,状似随意地理了理衣服。

 

“真可惜,我本来想给你一个充满人性的拥抱。”他小声嘟哝着,看起来很是不满,“你宁愿接受一只兔子,都不愿意接受我。”

 

“梅林,你的人性并没有比兔子多很多。”旅人说。兜帽在这一路的行走中略微散开了一点,露出与鲁恩人种稍有差异的柔和面庞,面部的轮廓更近似于传说中来自西大陆的古精灵。

 

“只要比你这个本体多就够了。”梅林撇撇嘴,把完成任务的“蠕动的饥饿”从左手摘下来甩了甩,让历史投影散去。他扬起嘴角,模仿着阿罗德斯之镜的口吻:“尊敬的诡秘之主,您被遗弃的分身现在可以带着人性回归本体了吗?”

 

旅人——诡秘之主沉默了片刻。

 

“我确实为收回人性做过打算,也遵循预定的计划来到了这里。但经过权衡,维持现状也许更好。”祂平淡地阐述,仿佛谈论的是一件与自己几乎无关的东西,“我的信徒们做得很好,他们为我构建了坚固的锚,我可以如他们所信仰的一样庇护他们。这是一种稳定的状态。收回人性可能会使我的状态发生改变,这有一定的风险,却并没有什么收益。”

 

梅林的目光在祂身上扫了一圈,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诡秘之主侧了侧头:“你是不是在心里吐槽我现在看起来像亚当?”

 

梅林的表情有片刻的凝固。

 

“……和自己说话就是没意思——都被你猜出来了。”他叹了口气,“比我原本预想的情况还要严重,你现在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收益什么是损失了。”

 

“我并没有失去什么。”诡秘之主毫不迟疑地说。

 

“是吗?”梅林向他走近了两步,略微俯视面前的本体,“这里有一个最直观的证据——你总该记得晋升‘奇迹师’时我们最先做的事情是什么。”

 

“平衡神性与锚。”神明略微回忆了一下序列2的位阶,接着给出了一个合理的答案。

 

梅林立即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我站这么近,你都察觉不出区别——晋升时我们曾经辛辛苦苦把人形捏到一米八,现在你用着信仰指向的形象,不仅连刚来到这里时的一米七二都没有维持住,还直接倒退回了一米七。如果整整十厘米的身高还不算损失……”

 

梅林的话带来了一种熟悉的情绪……诡秘之主微微抬头,蓦然察觉到了精神中产生的一丝变化,祂顺应自己的本能调动面部的灵之虫,模拟出一个微微上勾了一瞬的嘴角。

 

“……还会笑,说明还能抢救一下。”梅林如此评价。

 

他的目光认真扫过面前的神明,最终停留在兜帽下的面容上。

 

“周明瑞。”

 

城镇仿佛烛火一样晃了晃,短暂的明灭后又重归正常。那三个奇异的音节无声地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诡秘之主轻轻“嗯”了一声,认可了这个被权柄隐去的名字。

 

梅林清了清嗓子。

 

“我许愿,本体周明瑞可以长高一点,身材再完美一点,脸可以再捏一捏……啧,这倒是有个现成的可以用。”梅林自顾自地打了个响指,用自己序列2的特性在支柱本体身上完成了愿望。斗篷下的身体明显被拉高了一些,诡秘之主不动声色地把微抬的头低了下去,平视梅林深黑的瞳孔。

 

“我在乌托邦天桥底下卖艺一整年,攒下的愿望之力都砸在你身上了。”梅林退后两步,抬起一根手指,含着笑意比量着自己的作品,“——和从前捏得一模一样,值得一句‘Hello World’——再换一身正常衣服……欢迎回来,‘世界’先生。”

 

格尔曼的脸不同于周明瑞。周明瑞占了东方人棱角不分明的便宜,脸颊甚至还带点圆润,即使冷着脸,也还有几分柔和。格尔曼的脸则透着冷峻,捏来就是为了凹人设——疯狂冒险家一旦面无表情,看上去就像是要生吃谁的非凡特性一样。

 

梅林上下审视身着风衣礼帽一脸冷漠的格尔曼,用诡秘之主刚好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抱怨:

 

“神性里面甚至不包含一句礼貌的‘谢谢’吗?”

 

“我给你的人性里也并没有包含这么多的热情。”

 

乌托邦的空气似乎都因这句话而短暂停滞了,广场另一头孩童的嬉笑声似乎在一瞬间离他们两个远去。“从我来到这里开始,”诡秘之主平静地指出,“你就一直在浮夸地表演着。”

 

流浪魔术师始终勾起的嘴角稍微落下了一点,他打了个响指,孩子们重新追逐打闹了起来,鸽子扑棱着翅膀,重新盘旋在空中。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至少是表面上的正常。

 

“你操纵秘偶陪你表演合家欢的魔术,又试图改变本体的外表,借此提醒我过去所追求的东西。”诡秘之主继续说,“但我并没有失忆,你所记得的一切,我也都记得。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并没有必要之处——你和我如此相近,那么更应该明白,个体的好恶变化无常。只要教会还在正常运转,那么依托信徒的锚形成的认知,比起容易被情绪支配的所谓‘自我’,要可靠得多。”

 

梅林终于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流浪魔术师这一身份的外形是当初随手捏制的,可以说是平平无奇,与锋锐的格尔曼几乎全无相同之处。但此刻他们相对而立,平静的面容下蕴含的是如镜像般相似的压抑感。

 

“所以你仍然记得当初赋予了我什么。”他轻声吐出一个问句,语气却异常笃定。

 

诡秘之主颔首。

 

“一些情感的残余……”

 

祂没有再说下去,梅林不带任何情绪地笑了两声。

 

“用符合你现在这张脸的话来说,就像冒险家把所有的身家装进大大小小的箱子——你拆分出了几乎所有的人性。在压制最初,融合最初精神的那段时间里,你不得不放弃这些珍宝,最终连钥匙都抛入海中。”

 

“在需要竭尽全力掌控力量时,”诡秘之主用一种堪称冷漠的口吻说,“维持过多的人性是一种负担。”

 

“哈哈,没错,每一份非凡特性都在教唆你抛却人性,聚合,质变,然后成为一个神——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神话生物的理性告诉你葡萄是酸的,人性是无用的。”梅林咧开一个夸张的笑容,“但你真的相信这些鬼话吗?不——否则你就不会回到这里。”

 

诡秘之主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梅林有一点说得对,祂并非对梅林展示的东西一无所求。在那些微笑和欢乐中,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祂的目光。

 

流浪魔术师再一次张开双臂,漆黑的瞳孔中涌动着诡秘之主无法理解的热切。

 

“我是你找回人性的钥匙,是你保留到最后才决定放弃的东西。”

 

诡秘之主迟疑了片刻,一丝渴望穿破神性的笼罩,从祂思绪深处生发出来。祂没有躲闪,梅林踏前一步,张开的手臂虚虚环住了祂。

 

“我承载的不是情感的残余,而是你仅存的希望。”梅林在祂耳边如此宣告。

 

流浪魔术师的身影在触碰到本体的一瞬间就崩解了。半透明的蠕虫组成的漩涡在冒险家的身前凝聚,又飞速融进本体。承载“钥匙”的灵之虫携带着最深刻的执念回归,在神性和锚之间硬生生撬开了一条缝。

 

也许有一个心跳那么短,又或者是几十个呼吸那么长——诡秘之主没有心跳,也不需要呼吸,但祂突然觉得自己应当呼出一口气——祂的对面已经空无一人。大衣的肩头停了一只鸽子,诡秘之主扭头盯着鸽子漆黑的眼珠,鸽子无辜地“咕咕”叫了两声,在诡秘之主触动它的灵体之线前就展翅飞走了。

 

“永远记住自己是他,而不是祂。”祂在原地顿了顿,重复烙印在这一小份人性上的句子。

 

“永远记住自己是他,而不是祂。”他想。

 

小巷的窗玻璃上映出冒险家的身影,他整了整头上的礼帽,继续向着广场另一头走去。

 

 

 

乌托邦只有一座教堂,即使在神明信仰更加自由的第六纪,这也同样是不常见的。从外表并不能看出这座教堂供奉的是哪一位神灵,偶有旅客误入小镇,询问乌托邦居民的信仰,多半也只能得到一些含混的回答。在这座迷雾般的小镇中,并没有人追根究底,他们忽略种种异常,如同忽略乌托邦这座奇异的城市本身。

 

格尔曼站在教堂门前。他本该推门而入,手伸出去又迟疑了一瞬,改变动作,按照礼节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门内传来一串沉稳的脚步声,没过一会儿,教堂的大门由内而外拉开。道恩·唐泰斯向格尔曼点头致意。

 

“请进。”他露出温和的微笑。

 

教堂外是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广场上。而踏入教堂的一瞬间,阳光就在格尔曼背后消失了。教堂正门所对的墙壁之上依然保留着大大小小的孔洞。如果是在黑夜女神的教堂中,阳光会穿过孔洞,如同繁星一般洒落在教堂的地面上。而在此处,不管是墙壁背后还是琉璃花窗外,都只有一片沉寂的黑暗。

 

道恩走在前面,认真地擦亮一根根火柴,把过道上的枝形烛台挨个点燃。他没有用任何非凡能力,即使高阶的“魔术师”打个响指就能把教堂照得灯火通明。格尔曼也没有催促,只是慢慢地跟在他身后,在烛火的微光中打量这座空荡荡的教堂。

 

教堂过道的尽头是一面光秃秃的墙壁,没有悬挂任何象征神明的圣徽或是雕像。道恩随意地做了个手势,示意格尔曼在第一排的椅子上坐下。格尔曼礼貌地颔首,然后拒绝了他。

 

“不必耽搁时间了。”

 

“我以为你会先去取回其他的部分。”道恩含着笑意礼貌地提醒,“留在我这里的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东西。”

 

“我只需要得到它们。”格尔曼简单地回应。

 

道恩以幽深的双眸凝视着他。

 

“你或许还没有意识到人性是什么。”他温和地提醒格尔曼,“梅林什么都不懂,他承载的只有执念。换句话说,他只剩下保留人性的念头,但不是那么明确自己失去了什么。”

 

“……”格尔曼微微皱眉,露出了稍显困惑的表情,“如果它们都曾属于我,那么或早或晚找回它们,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道恩拍了拍手。

 

“跟我来。”

 

 

 

他们绕开空空如也的圣坛,走过告解室。道恩拉开一扇暗门,格尔曼也熟稔地跟上。对曾经的值夜者来说,黑夜教堂的布局即使略有细节的差异,但大致的结构还是不会变的。

 

铺设石制阶梯的暗道很快就走到了路口。路口的左端是黑铁铸造的“查尼斯门”,右端是一段向上的阶梯。道恩在此处停下,背对资料库,向着格尔曼转过身。

 

“看着这里,你会有什么感受吗?”

 

“在还是低序列时,我值守过‘查尼斯门’;后来为了获取序列4‘诡法师’的配方,我也入侵过‘查尼斯门’。”格尔曼看了一眼路口左端,平实地叙述自己的记忆。

 

“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和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两回事。”道恩快走两步,推开了那扇黑铁铸造的门。

 

格尔曼打量着门后的空间。乌托邦的小教堂并没有给地下设施太大的发挥余地,这里如同每一间独栋房屋的地下室,幽暗狭小,成行排列的架子上堆满了杂物。

 

“很遗憾不能把黑夜教堂或者愚者教堂的封印物投影都展示出来,那会使乌托邦变得不再安宁。”道恩从架子的角落翻出一盏提灯——仍然是历史投影——交到格尔曼手里。

 

格尔曼端详着生着斑驳锈迹的底座和被烟熏得略微发黄的玻璃罩。

 

“在神弃之地,我用过这盏灯。”

 

“神弃之地只能拉出历史投影,我们认识这盏灯,还要在更久以前。”道恩带着他绕过一排架子,来到一张破旧的书桌前面。书桌的边缘已经被磨成了弧形的圆角,原木色的桌面略显黯淡。很容易就可以推测,曾经有人长年累月地坐在这里,在桌前读写着什么。

 

“梅丽莎向来节俭,从铁十字街公寓搬出来时,把属于莫雷蒂家的东西都带走了,连一张小桌子都舍不得留下。你的旧书桌被她放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从老莫雷蒂那辈就开始用的提灯,也被她收拾了出来,一直用着。”道恩如此介绍。

 

格尔曼的目光投向桌角叠贴着的两张课程表,上面一张记着廷根市技术学校的课程,年份距今已十几年有余,下面的那张时间只会更加久远。他凝视着发黄卷边的纸,一些记忆浮上水面。

 

“做值夜者的时候,我偶尔会提着这盏灯去接梅丽莎放学。她每天的花销有限,有时候买了些机械材料,就舍不得坐公共马车回家,宁愿摸黑走夜路……”格尔曼低声说。一些新的情绪从他的心脏中氤氲出来,又沉积在胸腔里。

 

“这种保护的想法很像锚,但并不需要信徒,也无需他人祈祷。”格尔曼斟酌着描述,“就好像我‘应该’这么做。”

 

“保护身边的人,这是我们认定的责任。”

 

道恩如此解释,接着伸手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安提哥努斯家族的笔记从历史缝隙中掉出,“砰”的一声落在桌面上。书页在占卜家序列顶端的操控下飞快地翻动着,最终停留在一页字迹模糊的配方上。

 

“回到贝克兰德,入侵查尼斯门,提升自己的序列,同样也是因为我们背负着一些责任——为珍视之人复仇的责任。”

 

道恩说的没错,这并非令人愉快的感情。他曾为提升序列而狩猎一位半神——也正是为了狩猎这位不择手段的半神而拼命提升自己的序列。

 

记忆中冰冷的墓碑被重新赋予了情感。当格尔曼回望那双深邃的眼眸时,心脏紧缩的感觉淹没了他。相比起回想起廷根日常生活时的平静和满足,那双眼睛给他带来更多的悲恸与苦涩。

 

对视两秒后,道恩适时地转过了头,引着他从另一条过道返回。有那么几分钟,地下室里只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

 

“责任和痛苦往往密不可分。而你已经是一位仁慈的神了,不必再以过往的责任来时刻刺激自己。如果你想放弃这部分人性,彻底忘掉那些无力与愧疚,”即将走出门时,道恩温声说,“这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格尔曼一言不发,似乎在沉思着什么。道恩把铁黑色的大门仔细关好,他们很快又回到了十字路口。

 

“相比起掌握非凡的力量,做一个背负着疯狂和诅咒前行的可怜虫,在廷根担任一个平凡的大学老师,或许要幸福得多。”道恩随口感叹。

 

“也许吧。”格尔曼说,“但非凡之路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我没有太多选择。”

 

说完这句,格尔曼顿了顿,语气轻松了些许。

 

“不,现在想来,我还是有选择的。在一切的开始,我还没有与源堡建立起更深刻的联系前,我可以选择在黑夜教会的庇护下做一个普通的文职人员,会有官方非凡者替我挡下危险,或许我的不求上进会让第四个‘破茧者’出现,接过源堡,成为新的‘愚者’。

 

“我也可以选择相信灵性直觉,在危险到来前远远逃离。邪神子嗣的降临本就不是普通值夜者所能对抗的,更何况我只是一个……怎么说来着,辅助序列。

 

“我可以选择不去复仇,也可以随时停下脚步。我还可以选择把命运交给源堡的其他竞争者,让祂去成为‘堕落母神’朝思暮想的对象。”像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格尔曼嘴角微微上扬,“这些选择都可以让我得到短暂——或永远——的安宁。”

 

格尔曼步伐沉稳地踏上通往右边通道的旋转台阶,这次换道恩落后两步。

 

“但我不能那么选。”格尔曼用响指点亮墙壁上嵌着的煤气灯,没有再去看道恩的表情。

 

“即使这些责任会带来痛苦,那也依然是我的一部分。”

 

“那么,推开这扇门吧。”

 

从地底走上楼的台阶并不长,道恩在格尔曼的肩头轻轻推了一把,力度非常小——更像是一种代表支持的动作——格尔曼却从中感到了久违的沉重。如同每一次变换身份踏上新的旅程,每一次告别过去迈向未知,他压下门把手,坚定地推开了门。

 

 

 

我不记得自己有在乌托邦的教堂内设置了“门”的传送……过于灿烂的阳光让刚从阴暗的地下走出的格尔曼下意识闭了闭眼。门后并不是他曾经仿照“黑荆棘安保公司”设计的非凡者机构——他的秘偶分身对这里做了一定改造,现在他被直接传送出了教堂,正站在教堂背后的街道上。

 

这条街上的行人并不算多,偶有几家店铺开着门,老板也都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街口的百货公司更是门可罗雀,路旁长椅上的侦探倚在椅背上,半躺半坐,显然已经快睡着了。

 

格尔曼向他的方向刚迈出一步,侦探就从昏昏沉沉的假寐中清醒了过来,猛然坐直,热切地挥手打起了招呼:

 

“吃了没?”

 

“……”

 

一分钟后,格尔曼与夏洛克并排坐在长椅上,夏洛克捧着一份迪西馅饼吃得热泪盈眶,格尔曼付钱,在另一家面包店里替他买了杯甜冰茶拿在手里。

 

“过了路口就有乌托邦最好的特色餐厅,你完全不必一直在这里等着。”格尔曼表情复杂地看着夏洛克狼吞虎咽。纸包里的馅饼散发着油脂和谷物的香气,给人的感觉无比亲切。格尔曼不动声色地往夏洛克旁边靠了靠,想再嗅一下这种味道。

 

“唔嗯……”夏洛克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主要是没钱。”

 

没钱……格尔曼差点被这个回答气笑,几乎要怀疑自己把人性分身投放错了地方——这里是“祂的”乌托邦,夏洛克是“祂的”人性分身——无论如何,诡秘之主也不会沦落到口袋空空地站在餐厅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秘偶享用豪奢大餐的地步。

 

夏洛克从他手里把装着甜冰茶的纸杯接过来,用大拇指拭掉杯壁上凝结的水珠。

 

“我当然知道乌托邦是我们的秘偶小镇,但是秘偶小镇的经济秩序也是要维持的。”夏洛克喝了一口甜冰茶,皱起眉头,“——我许愿杯子里的冰块回到融化前的状态,劳驾实现一下——不能随意使用愚弄和历史投影,毕竟市场越小就越容易被破坏。”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原来这么有经济调控的意识。格尔曼微微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对分身的行为表示肯定。

 

“换句话说,这地方的货币流动就那么几个途径,今天付出的历史投影假币,迟早会出现在我下次捉奸拿到的报酬中——”

 

“……”

 

现在拿回这部分人性可能对我没什么好处,格尔曼当即做出了判断。他拿起放在膝盖上的礼帽,刚要起身,就被夏洛克扯着衣摆拽了回来。

 

“等一下等一下……我还有话要说。”

 

格尔曼强行忍住了检查自己风衣下摆是否有油渍手印的冲动。

 

“放心,没沾到油。”夏洛克啧了一声,举起自己的左手,蠕动的灵之虫瞬间把刚才融入本体的那部分缺口补完,“再怎么说我们都是一体的,对自己的素养有点信心行吗?”

 

……这或许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夏洛克提供的两条灵之虫上带着让格尔曼感到愉快的情绪。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放弃了端坐的姿态,学着夏洛克向后倚在椅背上:“说真的,你比我想象的要活泼。”

 

“你也是。”夏洛克含着一小块冰,含糊地说,“我已经做好准备面对一只冷漠的邪神了,没想到你恢复得还不错。”

 

“提醒一下,我们现在用的是中文,我分得清量词……给你个机会重新组织语言。”格尔曼放松地回应道。

 

“很久没说这门语言了,体谅一下。”夏洛克道。作为本体,格尔曼当然能听出来他在随口敷衍,但总不能和一个饿着肚子等了自己小半天的分身计较。

 

“你要说什么?”

 

“你吃过东西了吗?”夏洛克问。

 

这算什么问题……格尔曼闻言失笑。夏洛克却收起了之前漫不经心的态度,认真地看向了他。

 

“你没想过给自己也买一份食物吗?”

 

我又不需要吃饭。格尔曼下意识想要反驳,又随之一怔。

 

他的确已经很久没尝试过人类的食物了。追溯最近一次进食的记录,还是在福生玄黄天尊为他设置的梦境中。他在加班中抽空点了个夜宵外卖,还没吃两口就被渗入梦境的非凡之力唤醒。梦境中的现代都市在思绪飞转中化为废墟,催促着他重新投入无止境的战争……

 

“这样吧,随便来一份早点——”

 

在格尔曼有所动作前,夏洛克提出了限制条件:“你吃过,并且最满意的一份早点。”

 

对“古代学者”而言,要复现自己吃过的餐点并非难事,格尔曼伸出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一次,两次,他的手中空空如也。

 

格尔曼的动作缓缓停住了,他意识到了夏洛克的意思。

 

嗅觉、味觉作为信息的一部分,仍然存在于他的记忆中;但是那些伴随感觉而生的情绪,诸如满足、享受,甚至不满、厌恶,都已经随着人性的切割而消失在他的认知中。现在的他可以根据夏洛克的要求提供一整桌大餐,但却难以随自己的喜好拿出哪怕一袋零食。

 

——“喜好”已经不存在于他淡薄的人性中了。

 

夏洛克在兜里摸索了一阵,又掏出一把灵之虫放在他手上:“我记住的也不多,仅供参考。”

 

半透明的灵之虫穿过手套,毫无阻碍地融进格尔曼的手中。与此同时,格尔曼察觉到,一些凝固在历史中的灰白回忆,突然有了色彩和气味的点缀。

 

他突然明白了迪西馅饼的香味为什么如此熟悉。

 

那是每个早上楼下早餐摊新鲜出笼的面食的香气:老板娘把包子油条有条不紊地按顾客的要求分装在大大小小的袋子里;煮得酥软的肉和卤汁一起在砧板上融化成泥,夹进热腾腾的饼中;穿着校服的小孩子晃荡着腿坐在板凳上,用筷子卷起长长的细面,一旁的母亲催他再不快点吃就迟到了,用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语言。

 

千万年过去,银月漫上红色又褪去,麦子在同一片土地上摇曳着抽穗灌浆,尽管做法与旧时不尽相同,却仍然有着同样的味道。

 

“这些应该足够唤起你对食物的感知了。”夏洛克小声嘟囔,期待地看着格尔曼,“里面有特别想吃的吗?”

 

格尔曼手指微动,从历史迷雾中缓缓地取出一样东西。夏洛克的目光紧盯着他的手指,表情从期冀逐渐转变为愕然。

 

“我们的饮食……还真是不健康。”

 

格尔曼丢给他一罐可乐,自己又拿了一罐出来。

 

“上学的那段时间,确实如此。暑假在家睡到自然醒,起来就去冰箱里摸可乐。”格尔曼把拉环慢慢扯开,冰凉的棕色液体带着气泡咕噜噜地溢出罐口。

 

拥有同样的记忆,夏洛克对此了然:“后来上了班,就再也没有过垃圾食品随意吃的好胃口了。”

 

关于旧日纪元生活的讨论就停止于此,格尔曼清楚“再后来”不再有什么可说的,他们已经永远离开了那个年代。夏洛克单手随意地把玩着可乐罐的拉环,让它在手指上灵活地打着转。格尔曼看着那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银环,暗自回忆起自己分割的人性里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孤独。

 

他们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了足够久,久到冰镇可乐逐渐回到常温,又被掌心握到微微温热。夏洛克把手中的可乐一饮而尽,拍拍手让可乐罐的历史投影消散掉:“下午茶时间到此结束……该考虑晚餐了。”

 

格尔曼顿时警惕起来。

 

“一个人能解决的事,不需要两个人。”他强调道,“我的意思是我不会花双倍的钱请分身吃饭。”

 

“行吧。”夏洛克脸上的表情顿时垮了下去,“那我有一个小建议:克莱恩,用回我们最开始的那张脸。”

 

格尔曼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侦探弯起嘴角:“没准能省下晚餐的钱。”

 

格尔曼还想再说点什么,夏洛克眨了眨眼,抓起他的胳膊,强行和他击了个掌。分给夏洛克的灵之虫借此回到本体中,带来的是丰富的感觉:薄而柔韧的面皮包裹香糯的馅料,散发着温暖的香气;撒了作料的肉串在炭火上翻烤,晶莹的油脂滴落在火中;红油在锅中翻滚,涮好的肉片在蘸料里滚一圈,一口下去能辣出眼泪——

 

格尔曼——克莱恩的手掌还停留在空中,“晚餐”这个一闪而过的想法触动了历史迷雾,他的手指似乎正碰着历史中的什么东西,或许是他刚刚想到的铜炉,也可能是一把竹签——他没有去细究自己究竟摸到了什么,手指微动,将那样东西弹回了历史中。

 

他决定按照夏洛克的提示行动,或许还能顺便解决一下晚餐问题。

 

 

 

天色渐晚。克莱恩漫步于街上,陷入了困惑。

 

他发现自己不记得自己最初的长相了。

 

理论上——仅仅是理论上,两小时前他刚刚见过夏洛克,而夏洛克把胡子刮掉就是克莱恩原本的样貌。但他对着街边的窗玻璃揉了半天脸,也没能回忆起自己的样子——为此还不得不回炉重造了一个秘偶。

 

回想起站在玻璃后目睹了捏脸全过程的那个秘偶的惊恐表情,克莱恩觉得地球现存三旧日的脸都被自己一次性丢光了。

 

还是得找个模板……如果现在自己祈求自己,自己回应自己,应该也能复刻出一幅自画像。或者直接向自己许个愿……克莱恩把这个想法在脑子里过了半圈,不由得失笑。序列顶端的无面人不可能遗忘自己的脸,现在捏不回原样,只可能是灵性直觉的影响。

 

灵性直觉在提醒他,自己还没能完全找回“克莱恩·莫雷蒂”这一自我。

 

思及此处,克莱恩皱了皱眉,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自己的记忆和感知。夏洛克的回归使他的人性恢复到了一个非常高的水平——几乎无限接近于人类了。以他对自己的了解来看,并不应当还有什么遗漏。

 

“在天尊意志开始苏醒时,为了更快地掌握源堡,我分离了一部分人性,将‘夏洛克·莫里亚蒂’这一分身投入重建的乌托邦;接着,为了集中力量,在融合中占到上风,‘道恩·唐泰斯’所承载的人性也被我剥离了出来;最后是为了更加契合非凡特性,对抗同为旧日的‘堕落母神’……我分割了‘梅林·赫尔墨斯’,并利用灵界能够一定程度上保留信息这一特点,给自己留下了暗示:当一切结束后,可以回到重建后的乌托邦。只要‘诡秘之主’没有彻底拒绝接纳,人性分身就会被本体吸引,自然而然地重新向我聚集……”

 

克莱恩脚步一顿。

 

“所有分身都已经回归本体,那么某些东西,是在我沉睡之前就缺失了吗?”

 

 

 

乌托邦只是一座小镇——一座一下午就能横穿的小镇。克莱恩穿过市政广场,越过镇中心的教堂,经过繁华的市集,如今终于走到了小镇的尽头。

 

秘偶小镇的尽头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独栋房屋。这栋房屋并不算大,但墙壁和围墙都被精心粉刷过,门前的草坪上立着一架秋千,以电力和机械结构驱动,可以在无人推动的情况下自己摇晃半天。门牌上用工整的字体刻着“莫雷蒂”的字样,下方有小孩子用炭条涂鸦的花纹。

 

昏暗的天幕下,屋里已亮起了暖黄的灯。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屋内跑来跑去,蹦跳的影子映在墙上,又透过玻璃映在克莱恩的眼中。

 

克莱恩站在街口,远远看着这栋房屋,如同从前无数次从灰雾之上投下目光。

 

一道如水的波纹在他面前生成。这道波纹向两旁扩开涟漪,不过片刻就布满了整个平面。这里就是乌托邦与现实的分界线,是秘偶小镇与外界间的一道门。门的一面是诡秘之主模仿现实为自己建造的秘偶城镇,另一面是他始终不敢去触碰的现实。

 

“难怪我能稳定地维持格尔曼的样子,却无法重新用回最开始的脸。”克莱恩勾起嘴角,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扮演格尔曼·斯帕罗的克莱恩,被命运和责任裹挟向前,从未停下来过。克莱恩曾以为自己可以在结束这些纷扰后获得休息。但真正的休息之处,并不在非凡之路的尽头——正相反,它就在最开始的家中——在克莱恩只能远远窥视而不敢再次靠近的家中。

 

人性的尽头,是家在呼唤旅人归来。

 

克莱恩慢慢地向前伸出右手,触碰空气中的涟漪。

 

黑色手套穿过涟漪,在另一边还原为一只带着握笔痕迹的手。接着是略有磨损的袖口,有缝补痕迹的正装……疯狂冒险家跨过虚幻的水波纹,带着书卷气息的青年穿过草坪,来到房门外,难得地带了点局促。

 

他深吸一口气,叩响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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